我第一次走绳索表演的地方叫罗家洼,这个地方我到现在还记得,因为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名叫妮子的小姑娘。

我和妮子注定了不会有故事发生,因为我是走江湖的,漂泊不定,行踪无根,我就像是一叶扁舟,而妮子是岸边的一棵树。一叶扁舟和一棵树怎么会有故事发生?

妮子可能和我一样大小。她的家境应该很不错,她穿着绸缎棉衣,扎着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,眼睛水灵灵的,很漂亮。那时候我虽然仅有一点朦胧的性意识,但是我也知道哪个女孩漂亮,也会对漂亮女孩有一种天然的亲近。

我在罗家洼的打麦场搭台子的时候,妮子就站在我的旁边观看,她问我:“你会表演?”

我手中拿着绳子说:“我会,我们这里每个人都会。”

他扑闪了一双大眼睛问:“你会表演什么?”

我故意卖着关子说:“你一会就会知道,保证很好看。”

我一会儿搬凳子,一会儿绑绳索,一会儿挖土坑,妮子就像我的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,问这问那,显得很好奇,她问:“你们从哪里来?”

我故意指着天边说:“我们从那里来。”

她很认真地望了望远处的山,然后问:“从山那边来?”

我说:“比山那边还要远。”

她问:“山那边是什么?”

我说:“是平原。”

她问:“什么是平原?”

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平原这个地理概念,我伸开双手比划着说:“平原有这么大……”翠儿听到我们的对话,就跑过来,她对女孩说:“你想不想去看平原?”

女孩说:“想。”

翠儿说:“想看就跟着我们走。”

女孩说:“你们又不是我的家人,我走了我爹娘会伤心的。”

翠儿指着我,笑着对女孩说:“这是你男人,就是你的家人。”

女孩羞红了脸,一转身跑了,两条辫子像尾巴一样在身后摇晃。我也羞红了脸。我暗暗想:要是能让这个女孩给我当媳妇,多好啊!

因为这个女孩,我记住了这个名叫罗家洼的村子。

马戏团的节目有一定的顺序,前面是树桩的两个节目:猴子骑马、猴子爬杆。无论是山区还是平原,人们都很少见过猴子,所以,只要牵着猴子敲着铜锣在村中转一圈,保证全村的孩子都会来到打麦场观看。树桩的两个节目结束后,是线杆和高树林的银枪刺喉。明晃晃的银枪就放在喉咙处,这么惊险刺激的节目,肯定会吸引全村的成年人前来观看。然后是凳技,凳技的节目很短,目的是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。最后才是我的走绳索。

等到我走绳索的时候,已经万人空巷。我站立在高高的绳索上,向村庄望去,家家户户的院落清清楚楚地袒露在我的眼睛之下,甚至连谁家院门挂着的铜锁,也能够看得一清二楚。我看到了左边第三家盖了高高的门楼,高高的院墙,院子里的院墙下长着一棵更高的梧桐树,梧桐树上有一个喜鹊窝,两只喜鹊在梧桐树上起起落落。院墙里,有两子窗户,红边子窑门,窑门居然敞开了,没有上锁。院落里的空地上,摆放着簸箕之类的竹制品,簸箕里晾晒着掰开的白面馒头。这是一户有钱人家,从他们的饮食和建筑中就能够看出来。

我伸出了左手,在空中摇晃了几下,然后打了长长的三声呼哨。绳索下观看的人一齐发出赞叹声和鼓掌声,他们以为我打呼哨是为了活跃气氛。

我踩着绳索,慢慢地向前走着。像这样的行走,此前我已经演练了几千遍上万遍,所以我丝毫也不会紧张,我走在绳索上如履平地。我继续向村庄望去,我看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个精瘦精瘦的人,快步跑到了左边第三户人家门前,从衣服里逃出一条用绳索连接的挠钩,一甩,挠钩就勾住了伸出院墙的梧桐树枝,然后他一纵身,像壁虎一样利索地爬上了院墙,翻身进去了。

那是菩提,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的,显得阴险可怖的菩提。

我又向脚下望去,看到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我,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,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。在人群中,我看到了妮子,妮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,我不安地扭动着身子,我知道她是在替我担心。

可是,她知道我是一个小偷吗?而且,偷窃的也许就是她家。

我在绳索上走了几个来回,伸开双手,像耷拉着翅膀在墙头上行走的公鸡一样,连我都知道自己走得很笨拙,没有线杆那么轻盈。但是,底下的人仍然发出了阵阵惊呼和赞叹。

我走得有点头晕了,都快要摔倒了,终于看到菩提从那家窑洞里走出来了,他的背上,是农村那种用五颜六色的碎。我快步走到了木杆前,抱着木杆,长长地吁了一口气。

我顺着木杆溜下来,高树林用探寻的眼光望着我,我对着他点点头,发出了成功的暗号,高树林一挥手,大家立即将道具装车,将木杆挖出,将绳索盘起。观看的人们意犹未尽,他们慢腾腾地离开了。

打麦场只剩下了我们和妮子。妮子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,眼睛里满是爱恋和崇拜。

我们坐上了马车,树桩抡起长鞭,一声清脆的鞭响,马车轻快地离开了。回过头去,我看到妮子还站在打麦场边。

我的心中也很难受,但是我不能下车,也不会再回来。

我的心中最细微的那根神经,被妮子轻轻地触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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