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浚很安定。他端坐在椅子上,脸颊很白净。嫩生生的,让层层叠叠的布料簇拥在中间,好似一根青翠欲滴的竹笋被裹在了里头,看起来像是一副安静的画。

温焕脑门发虚,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,反而是这幅画凑上来拍了拍她的脸,才让她回过神来。

“怎么了?”

竟然还问怎么了?

温焕艰难道:“我……你……”

“嗯?”

“……啊!这没良心的一群人!”

她终于把心里的话给骂出来了,总算舒坦了不少。

“有什么不好的?”赵浚保持冷静:“交都交了,还能怎么样……流民易子而食,这样的场景谁也不想看到。我交了钱,户部就不必再去问民众讨要,税收就不会涨得厉害了。”

她缓缓转头,仔细去看赵浚那张脸。

他的个头已经不知不觉往上窜了,虽然还是一个小矮子,但确确实实地已经有和以前不太一样的变化。

这是否意味着他要即将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?

却又显然是不算的。

想到这里,她的心又缓缓落了下去。

赵浚喃喃:“我何尝又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呢?……但是比起放在我这里,是不是交给他们直接去管更好一点?至少这样我就不会出错了……”

这样的话并不好听,甚至显得十分软弱,但就是因为如此,才格外可爱。温焕发着呆,心想这一路过来她都已经看了多少天子见不得人的一面了?他若是真的要在有朝一日想杀了她,温焕自己也是无话可说的。

赵浚又说道:“你……你既然能来到我身边,我实在是很高兴,至少这些话我都能找到人说……”

温焕想,先帝在他之前曾经有过两位儿子,最大的嫡长子若是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皇位,究竟是更好还是更坏呢?此时此刻,那位长子都应当已经算得上是青壮年了,比赵浚更稳重一些,也因为年纪不小,做什么都至少要比赵浚要来得更有底气。后来长子因病去世了,先帝便重点培养赵浚的第二个哥哥,他若荣登大宝,登基时也已经成年了,想必也会是更为自由的一位皇帝。而当这第二位嫡子也因故离去时,先帝看着这个因顺位而继承嫡长子头衔的小儿子,究竟会想些什么?

他是否会失望?硬着头皮再去栽培这第三位的继承人。但先帝留在人世间的时间也太短了,也许清楚地明白哪怕再多留一年,也没办法将一切皇帝该知道的东西都及时地灌进赵浚的脑子里。

说到底,赵浚作为先帝最小的孩子,似乎自然就会更加爱撒娇一些。这样柔软的个性,简直称得上是一种负担……不过,如果他不是皇帝,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小皇子存在的话,这也并不应当成为他的缺点。

她还记得当初见到温太后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,但哪怕是那样冷厉严肃的人,见到脸颊白皙、还喜欢掉眼泪的赵浚,也会不由自主地将眼神变得温柔一些。

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长辈不希望他们的继承者变成顶天立地、饱经风霜的男子汉,但又没有一个长辈不希望他们的孩子过得无忧无虑、自在悠闲。

温太后一直都像块无坚不摧的铁板,但她见到赵浚时,总会在一瞬间,稍纵即逝地,显现出一点作为祖母的祥和。

她开口道:“你如果说非我不可,那我觉得实在是没有必一……啊!”

温焕话说到一半,最后几个字被无声地吞进了喉咙,取而代之的是高昂的尖叫。她反应十分大,像是被小刀刺了一下后背,屁股像着了火一样瞬间就从桌椅上弹了起来。

“怎么了?”赵浚被她弄笑了:“哈哈哈,这是近日第一次见你如此失态。”

温焕的面上已经失去了血色。

“是……虫…子么……”

赵浚看了一眼她的手边,那里似乎有黑黝黝的一团东西,大概是刚刚不小心从房梁上掉下来的。小皇帝很淡定,甚至还有闲心嘲笑她:“你在这一方面,真的是个怂蛋。”

“不要说话了。”温焕的嘴唇都在抖动,“宫内怎么会有虫……”

“这又不怪我!不要看我!”赵浚大声道:“我只是省了一点,又不会把这里弄脏!虫子到处都是,到处都有,就算是日日打扫,那也是灭不绝的!”

温焕的脑子已经被吓得不清醒了,现在她竟然在努力和小皇帝抬杠:“证、证据呢……没有证据……”

“你还要证据?!”赵浚觉得被鄙视了,他大叫道:“我父皇母后在的时候,就已经有虫了!虫那么小,又到处都是,生得又快,还容易飞进来!它要进屋,我有什么办法!不要再看着我了!”

温焕没有反应。

小皇帝看着她那已经僵硬到无法动弹的样子,觉得她实在是可怜又可笑。温焕大概是不想去碰那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,所以尽力缩成了球,想离它远一些。赵浚一开始还想把它拿掉来着,后来觉得有点脏,还是无从下手。

“唔。”赵浚又凝神仔细看了一眼:“你等一等。”

温焕精神恍惚:“嗯……啊?”

“笨蛋,那只是脏东西。”

“那是脏东西,我自然知道……”

“我说你看错了!”赵浚忍无可忍:“这蠢物!”

他试图伸手去把它拎走,但还是嫌不干净,想了半天,选择拿了帕子包住手,隔着布料将它拾起。那只是一颗长满青苔的小石块,黝青的表面附着潮湿的细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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