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一次相见,赵当世在李自成面前的地位完全不一样。彼时,他只是多如牛毛的流寇中毫不起眼的一位,此时,他却已跃居为李自成在陕西最可靠的盟友。
闯营迎接赵当世的规格非常高,李自成以下,刘宗敏、李过、刘芳亮、田见秀等老八队嫡系大将乃至陆钢、方仙也、梅遇春此类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宿老们都出席了宴席。这些人,宥于当初的地位,赵当世见过的不多,有交情的则更少。一入帐,除却李自成,也只有刘宗敏、田见秀、党守素等寥寥几位主动与他打了招呼。
经过李自成的介绍与一番吹捧,帐内的气氛满满活络起来。赵当世发现,陆钢等宿老们除了偶尔出于礼节陪笑几句外,寂寞无声,反倒是张鼐、袁宗第、高一功等后生晚辈活跃得多。
经历了这么多风雨,而今的赵当世其实对于异常之处非常敏锐。透过欢喜热闹的氛围,他能感到陆钢等一班宿老们隐隐散发出的肃杀之气。至于为什么,他没有多想,更没有去问李自成。这次南下是闯营的一次巨大的抉择,身为一军之主以及闯王,李自成前前后后必将面对许多他想得到或想不到的挑战与危机。这是一个白手起家的领导者所必须经历的路程,赵当世相信,在这一点上,李自成比自己更有应对的经验。一个集团,要想长久走下去,必然要经过内部的不断清洗整肃,这是在任何情况、任何环境下都会发生的事。而从日后李自成的表现及作为来看,赵当世完全没有必要替他操心。
除此之外,赵当世还发现,撇开闯营的诚意不提,他们实质提供上来的酒菜,实在称得上寒碜:席上无多肉,只是赵当世这个客人以及刘宗敏等几位大哥面前摆了根半生猪蹄,除此之外,在座者无一例外,都是清汤寡水,间或有几片肉条稀稀拉拉。李自成本人更是端着碗白饭,里头混着干辣椒,再佐以烈酒下饭。即便这是李自成本人的饮食习惯,赵当世还是看出了些端倪——一叶知秋,闯营目前的军粮储备,以此推测也不乐观。
在暗中观察的当口,赵当世也感受到了李自成对于自己的热络。这是出自真心的高兴,不是虚情假意之人能够装扮出来的。至少在心胸开阔这一点上,赵当世的的确确非常佩服李自成。
“老赵,哥哥此番,带来了雄兵数万,你我联手,何愁官军群宵不灭,何愁陕川诸地不平?”往日里,李自成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少言,心事重重,但也许是今日太过开心,也许是喝多了小酒,他的话比往常多了几倍。
当下,席上的军将们也都喝高了,开始哄闹着你来我往打成一片。李自成身子挨近赵当世,叹口气道:“老赵,你可知哥哥心里苦楚。”
赵当世冷不丁听他如此说,心中一惊,故作淡然:“闯王何苦?小弟必当全力为闯王分忧。”他话这么说,其实心里只觉李自成要说的事,恐怕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。
“唉。”李自成再叹一气,自言自语,“闯王,闯王……纵能为帝,却又如何?”
赵当世听他话中有话,担心道:“小弟不懂,愿闻其详。”
李自成沧桑的脸在这一刻居然变得有少许羞惭,与之前不怒自威的形象大相径庭。赵当世愈加狐疑,却也不敢追问。
过了小一会儿,李自成自己开了口:“你可知之前高杰的事?”
“高杰?”赵当世旋即反应过来,义愤填膺道,“这狗贼要是给小弟遇见,小弟就舍了性命也要为闯王宰了这厮,出了这口鸟气!”
李自成轻摇其头,抿嘴道:“我后来想了想,这事,也不能全赖高杰那小子。”赵当世几乎失声:“何出此言?”他相信李自成不是个睚眦必报的量窄之辈,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,他李自成再大度,也不是圣人,这被兄弟出卖、老婆被拐的事都能这么着就放下了?
满心惊疑下,赵当世继续听李自成幽幽道:“说来惭愧,哥哥空生一副男子汉的腰板,可在这床第上,却是百无一用。”这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,直接点,就是李自成不举。
这倒是赵当世此前没有想到过的,他同时也对李自成的坦诚颇为惊讶。
“邢……唉,我没用,却是苦了她。那高杰生的俊俏嘴又甜,思来想去,她弃我而去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李自成摇着头,苦闷难当下一口就将杯中酒饮了下去。
赵当世思索着前世对于李自成的所有记忆,似乎的确没检索到其人好色的片段,同时,也没有想起李自成是否有亲生儿子。
“祖传父、父传子,自古皆然。上至皇帝传位于太子,下至老农传地给子嗣,无不如此。可哥哥我,就算运道旺舍生忘死攒起一份基业,却无人继承。到头来所谓功名利禄还不都灰飞烟灭?”李自成越说越难受,酒喝的也越来越快,喝完一杯添一杯,如饮白水。
实话说,赵当世是不太愿意听到一个人对自己说如此隐秘的事的。凡人交往,留一线终归不错,一时心情好说出的隐私,事后或许就会自认失言从而对知情者产生忌惮。许多挚友反目成仇的例子无一不是过于亲密所致。赵当世自认为与李自成感情还到那一步,交浅言深是大忌。
只是看着李自成真情流露,不由又觉着有些可怜,又有些感慨。不曾想,在旁人眼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实则也有着如常人般的烦恼,甚至有些时候,他们纠结的点,连普通人也看不上。
赵当世原还想趁